思惟修,在佛教造像艺术上是一种特定的造型,意味着菩萨正在进行着思惟活动。莫高窟有很多思惟修菩萨,第57窟、第71窟都是初唐时期敦煌石窟的代表,第201窟是中唐时期敦煌石窟的代表,三窟都有思惟修菩萨,同类而异样的思惟修菩萨,仿佛处于不同思考状态的人,那若有所思的神情,通向定力与智慧,通向超越。
世上原本没有艺术。
佛教初创阶段,也没有自己的艺术,直到约公元前1世纪,印度西北部的犍陀罗地区和印度北部的马图拉地区,分别产生了“犍陀罗”和“马图拉”艺术。
犍陀罗艺术=印度佛教文化+希腊+罗马+波斯艺术混合而成。
马图拉艺术=印度本土艺术。

健陀罗时期的思惟菩萨
思惟修——透过思惟和观照而体悟真理。最早源于释迦太子的求道生涯,公元前一世纪健陀罗艺术中太子“悟道”的雕塑指引着艺术中的一个个思想者。太子非常善于思惟,观生老病死而体悟宇宙人生。观看农耕,见到虫子被小鸟吸食,在树下半跏趺坐,由此自然现象思及生命苦乐无常的普遍性和死亡的必然性,左手支撑着脸颊,头顶的阎浮树庇护着太子,左右两侧各有两人,面向太子,双手都在合掌礼敬着太子,哲人似乎已经在思惟中进入甚深的禅定,这便是健陀罗艺术中的思惟菩萨。

释迦太子思惟像
以思惟修而著称的弥勒菩萨在龙华树下,修无常观而成正觉。思惟修天然带有诗情与画意,如果以佛菩萨的思惟来写一首汉乐府,则可能是:
有所思,所思在生死,何以有病老,生命皆无常!如何能涅槃?
有所思,所思在鸟虫,何以鸟食虫,昼夜恒如此?人谁能不死?
字里行间,立即就有屈原《天问》一般的哲学深意:
遂(suì)古之初,谁传道之?上下未形,何由考之?
冥昭瞢(méng)暗,谁能极之?冯(píng)翼惟象,何以识之?
明明暗暗,惟时何为?阴阳三合,何本何化?
由此可见,人类的思惟亘古亘今,未能得出结论和已经得出的结论皆多如尘土。思惟修菩萨和近乎2000年之后法国雕塑大师罗丹的《思想者》有其造型上的相似,却又有精神上的天壤之别。如果把罗丹创作于1880-1900年的青铜雕像《地狱之门》正上方的《思想者》也当成人类苦思冥想的一种境界,就像把地狱也看成人间和人心的苦难现象,那么这个俯身思考地狱之苦的人,他紧张的肌肉,紧缩的眉头,不得其解的严肃,凝聚的是沉重与苦难,存在的焦虑与虚无,看着脚下沉沦的众生,如同抑郁的屈原一般陷入精神的痉挛。
同样的主题,由于艺术家的不同理解与不同创作能力,凝聚成艺术作品不同的精神面貌。如同一个个不同生命状态的生命体,艺术作品也在影响着每一个读者通向生命的建设与超越,现实的建设与超越。
早于罗丹1200多年,敦煌的工匠们,就已经透过思惟菩萨表达过生命观空破执,悲智双运的智慧,以及艺术超越境界中的诗情画意。

第71窟思惟修菩萨
莫高窟第71窟北壁《阿弥陀经变》右侧上方的那位思惟菩萨,头戴精致的宝冠,冠中有化佛,发髻高耸,黑色的长发如瀑布一般,披散在双肩,他交脚趺坐于莲台之上,衣服上浅浅的蓝色飘带恰好把身体扭转的重心巧妙地勾勒出来,圆满的头光衬着动人的五官,灵活的右手正在捻着手印,目光注释着自己的手势,若有所思。下方思惟菩萨,则有一头宝蓝色的长发,圆满的头光把面容上的温婉与祥和,姿态上的自然与放松,一并衬托出来,只见她的右肘枕在右膝上,右手托着面颊,若有所思,左手按在胯部,如同临水而坐的菩萨,初唐时期的艺术展现出内外的和谐、宁静与安详,这种定慧等持的无我之思,便是思惟修菩萨带给艺术家们的禅悦。

敦煌第57窟的思惟菩萨
禅是梵语音译,译作“静虑”或“思惟修”,静就是清静,安静,即定,即止;虑就是思惟,即慧,即观。这便是所有的思惟菩萨所具有的共同的诗意:禅境。青州出土的北齐彩绘石雕思惟菩萨像便给人这样的阅读体验:只见她半跏趺坐于石座上,右手按在脚掌上,左手虽然已经被破坏,但那若有所思的神情,以及那整体的清净气质,使得考古学家们将之归为思惟菩萨。

青州博物馆思惟菩萨
青州博物馆中,面对着这尊思惟菩萨,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,眉间眼角,乃至于略张的鼻翼,连衣裙上的朱砂褪色之后呈现出斑驳的西瓜红,依然无法褪去她全身的喜悦之气。青州出土的其他北齐思惟菩萨,即使已经褪色,喜悦与宁静依然还在,令人感叹无名艺术家们巧夺天工的雕刻手艺,以及敏锐、细腻而喜悦的内心。

北齐思惟菩萨
思惟菩萨都在表达思惟修当中体悟到的禅境。所有的思惟修菩萨的相似之处在于都有思惟造型——手承颊或下颚;在敦煌的经变画中,思惟菩萨所处的第57窟南壁的中央是《阿弥陀佛说法图》,第71窟的北壁也是《阿弥陀经变》图,第201窟的南壁绘着《观无量寿经变》,菩萨们以思惟修的方式完全融入到极乐净土的世界之中,半跏趺坐的身姿,显得特别放松,浑身也都散发着自在舒展的气息,以无我之思而入寂静涅槃。
敦煌莫高窟201窟南壁观无量寿经变相图中也有一尊思惟菩萨,这位思惟菩萨位于平台边缘,金色的头发,戴着宝冠,头上的头光衬托出菩萨微丰的脸庞,右手托腮,左手撑地的情形,和生活中的我们也极为形似,沉思之中,菩萨显得绰约多姿。
透由老师所教导的正确的知识,还要正确地使用,才能在任何环境里,任何起心动念、举手投足,都能与法相应,与所接受的正确的知识相应,逐渐收获到智慧。这便是“亲近善知识、听闻正法、如理作意、法随法行”的通俗解析。如何如理作意?这便要思惟。

北齐思惟菩萨
美国诺克斯美术馆旧藏的北魏交脚思惟菩萨像不同于半跏思惟像”,可见思惟菩萨不限于半跏趺倚坐,也可以是交脚坐、轮王坐,甚至是站姿。在《楞严经》中,弥勒菩萨即以思惟修而悟道:
弥勒菩萨,即从座起,顶礼佛足,而白佛言:我忆往昔,经微尘劫,有佛出世,名日月灯明。我从彼佛而得出家,心重世名,好游族姓。尔时世尊教我修习,唯心识定,入三摩地。历劫已来,以此三昧事恒沙佛,求世名心,歇灭无有。至然灯佛出现于世,我乃得成无上妙圆识心三昧,乃至尽空如来国土,净秽有无,皆是我心变化所现。世尊!我了如是唯心识故,识性流出无量如来,今得授记,次补佛处。佛问圆通,我以谛观十方唯识,识心圆明,入圆成实,远离依他及遍计执,得无生忍,斯为第一。

美国诺克斯美术馆 旧藏 北魏交脚思惟菩萨
由此可见,思惟修能够了解世界和我之间的秘密,这也是弥勒菩萨以思惟修证悟的依据。弥勒菩萨思惟像在古印度极为罕见,现存造像仅一例,即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美术馆所藏犍陀罗地区 3世纪雕刻的《弥勒菩萨思惟像》,然而在中国,受弥勒信仰的影响,弥勒菩萨、观音菩萨,与悉达多太子一起成为思惟菩萨的塑造因缘。这尊弥勒菩萨象布袋和尚一样随意,手指太阳穴,左脚触地,右脚抬起,坐在竹篮上,若有所思。

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美术馆所藏犍陀罗地区 3世纪雕刻的《弥勒菩萨思惟像》
莫高窟、云冈石窟、龙门石窟中,思惟菩萨多作为胁侍菩萨或佛传与经变故事中的一位出现。约4世纪,思惟菩萨的造型从山东半岛传入朝鲜,并在6至7世纪成为朝鲜半岛流行的造像题材之一。当我们看到韩国中央博物馆藏6世纪金铜日月饰宝冠思惟菩萨像,是不是感到和青州的思惟菩萨的神情相似?那微垂的双目、嘴角的浅笑,安详而庄严的神态,不知入于静虑第几重?思惟菩萨像于7世纪从朝鲜传入日本,成为飞鸟时代、白凤时代流行的造像题材,因此也可以说,此时的艺术家都懂得思惟之美,塑造的思惟菩萨都在表达“无所住而生其心”的觉观状态,无我之禅悦。

韩国中央博物馆藏6世纪金铜日月饰宝冠思惟菩萨像
“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,同此心,同此理也;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,同此心,同此理也;东、南、西、北海有圣人出焉,同此心,同此理也”,心学大家陆象山先生曾如此概括圣人之心。美术史上,也常常出现这种心同、理同、像同、审美同的状况。这尊弥勒菩萨半跏思惟像,旧名如意轮观音,在日本奈良中宫寺,是日本的国宝,后来通称为“菩萨半跏像”或“弥勒菩萨半跏思惟像”,可见,释迦太子、观音菩萨和弥勒菩萨都曾以思惟活动与思惟形象影响世界,以“止观双运”的禅悦,将个体融入空性,如月印千江,静默中,鉴照众生。
审美虽然有同,依然还有异。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审美与创造。这尊飞鸟时代敬造的思惟菩萨,以其优美的造型、清逸的面容、迷人的微笑、出尘的气质,闻名世界美术史,被誉为飞鸟时代的巅峰之作。双环髻,发绺披肩,如同十四五岁的少女,十分天真可爱,菩萨右手上举,指尖触腮,左手按在右足之上,半跏倚坐,若有所思……头光中央为一朵盛开的莲花,外围的火焰纹中,七尊化佛安住在祥云中,似乎在为之作证:过去心不可得,现在心不可得,未来心不可得。
2000多年前,释迦太子夜半逾城而走,在树下沉思,马舔其足,成为人类美术史上思惟菩萨的雏形;2000年后,笛卡尔说,“我思,故我在”,显然,他也捕捉到了思惟与存在之间的微妙关系,虽然笛卡尔尚在有我之境,远不及释迦太子和弥勒菩萨的体证,但笛卡尔的诗依然表达了思惟之美,恰如每一位艺术家试图通过思惟菩萨来呈现般若智慧——
至高的形而上,在时间的拐弯处;
你的影子,无处不在;
穿越过世纪的尘埃;
因为一种思想,你的光芒一路照耀;
在人类精神的花园,你是一片长青的叶子:
“I think, therefore I am”
来自哲学的呓语,谁的声音如梭?
在每一个交叉的路口,智者如此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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